2011年12月25日星期日

變聲


     我來到羅漢果檔前停下。整箱深褐色的水擺在檔口上,前面還有個小透明箱子裡面睡着顆完好的羅漢果。深褐色的引力牽引我的身體不斷地重複某些不自覺的小動作:雙腳不明顯地在原地踏步、雙手搖擺、目光在羅漢果汁與完好的羅漢果間來來回回。偶爾吞嚥的唾液卻抽離更多水分令嘴巴更為乾渴。
   
  此時人群像條河流過整條街道,人聲、機器聲、語言和破碎的文字在空氣中攪成團糊狀物以至難以分辨細微的聲音,為整個畫面寫下熱鬧的旁白。陽光流瀉滿地,有点热。
   
  幸而不久後小販就用眼角的余光探視到我,邊拿起勺子邊以廣東話問我:“飲?”於是我終於下定決心放下所有的小動作,通過不安的嘴形說出醞釀已久的幾個中文字:“一杯小的。”
   
  小販面無表情地盛了一小杯給我,用華語回答:“四毛錢。”對啊不是很平常而已嗎。
   
  從檳城來吉隆坡讀書已經過了三個月,一切安好。我愛城市,如同浪花融入喧囂的海,總想像城市像個繁華的迷宮,想像每個轉角後都有新的可能在站著等待有緣人:熱鬧的生活和聲音、有氣質的書店與咖啡館、手作市集,或者是由於本地文化土壤不夠肥沃而只能集中在城市的藝文活動。
   
  然而剛到吉隆坡那天便發現有些東西是無法事先準備好的。從富都車站走去茨廠街,在小食檔前面我差點衝口而出第一個福建話單字就把它先吞了進去。

    我不會廣東話。若細心傾聽會發現四周的餐室裡空氣中浮著的大多是粵語單字,十九年來習慣了福建話形狀的舌頭在這裡變開始畏縮了。雖然想到還有華語可是自小遭灌輸的恐懼卻接著制住了我的口,深恐異鄉人的身份一露餡便是錢財離散的危機。
   
  “他們會對遊客漫天開價的的。”

    於是思緒開始像尾不安分的蛇在兩種思緒中爬行,我彷彿遭囚禁了在失語症的暗室裡作慾望或華語的抉擇。雖然每次到最後或終於下定決心或因為小販開始問了,我大都會說華語而不逃避,可是在抉擇的時候不安的蛇都會爬出來纏繞住我,雖然時間不會太長可是我感受得到緊張的鱗片。

後來住在城裡的時間長了猶豫所花的時間則隨著縮短,直到最後已可自然地說出華語了。對啊不是很平常而已嗎。可是遲疑的時間實際上卻如同細菌般不易察覺但存在著,我像穿著一層薄膜與吉隆坡隔開,外層身處隆市但皮膚以下卻終究屬於檳城,就好像仿製橡膠永遠無法融入橡膠的標籤一樣。

想像這樣的一個夢,陰天下寒風似乎刺過骨頭的縫隙,你沿街走著,四周的樹木、石頭、大廈以至路人都不斷崩壞、分解,然後重構一樣的形狀(悄悄地替換了顏色,土黃色成了鮮紅,這過程彷若公開的秘密,唯獨把你蒙在鼓裡)。路人笑著對你點頭,雙手交疊在胸前拒絕擁抱的可能和發生。

     從檳城開往吉隆坡的長途巴士低調地替換了很多情景。母親的聲音響到半途就給換上了講師的講課聲、叉燒給換成了咖哩香而床褥給思念這回事餓得成了薄薄的。對於這些改變原本不放在心上,直到某天早上醒來突然省起隔著厚厚的牆壁另一頭是同學而非母親。鐵質鬧鐘的鈴聲冷冰冰地在空氣裡盪來蕩去。

    對朋友玩過幾次,自稱來自吉隆坡甲洞柔佛麻坡或者開始說起在砂拉越美里的童年沒多久就會給認出檳城的口音。往往我都無法察覺這些口音細微的不同並將那被識破的玩笑以微笑帶過,然而那時心裡卻明白且驕傲著檳城的名字,鄉愁總是於焉附着出生地的胎記現形。

     如果現在是晚上,我會坐在宿舍窗前。窗外就是高速公路了,總是有車駛過留下聲音。雖然照理來說汽車聲應當和檳城的是一樣的,可是我總如此想像:戴着W開頭車牌的車總會托著屬於城市人的重量(輪胎摩擦柏油路的聲音因而顯得稍微黯啞),向著裹成一團黑的夜晚駛去。天即將亮了,陽光穿過城市空氣裡的塵埃照到地上,就是專屬於吉隆坡的陽光了。

後記:這是新紀元文藝營的參賽作品。如偉哲的得獎感言所言,我們又有了多一個同學會的地方了,哈。

這篇文章敘述的是在兩個地方之間時時刻刻環繞自身的語言及聲音上的轉變。記得第一次是小時候在茨廠街買雪糕,那時是爸爸前來用廣東話解了圍。

只是現在除了朋友,我就只有自己那一直學不會廣東話的嘴巴了。